你知道东京的夜晚是什么做成的吗？

充满酒臭的车厢，24小时营业的店铺，下水管道铺设工地的灯，和一点点提味用的不可思议。

 

我和她站在人行天桥上，头顶没有月光，脚底下车来车往。

「那边那棵是樱花树。另一棵也是。」

她双手撑在栏杆上，轻轻一跳，坐在了上面。像撒娇的猫，怀恋地蹭了蹭树梢。风大得几乎要把树上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刮走。我紧了紧衣领。

『你喜欢花。』

「是啊。还有……」她一边前后晃起了腿，一边抬起了头，「你看，猎户座的腰带。」

『现在是冬天嘛。』

「东京都被各种光污染得一塌糊涂了，居然还能看到星星。猎户座众生平等的爱真是令人感动。」

『像你一样。』

「不……我爱这个世界，爱花花草草和动物们。但我不喜欢人。人类有太多超出本能的功能，因为复杂，所以有太多缺陷……对了，就像我一样。」

『所以你需要我杀了你。』

「对，请你杀了我吧。」

她从栏杆跳回桥上，踩在樱花树的影子里走向了天桥另一头。

「我不喜欢人类，就像我不喜欢我自己。因为我就是人类所有缺陷的集合体。我自卑，我自负，我时常说谎，我过分正直，我天性懒惰，我碌碌无为，我渴望特立独行，我害怕被集体抛弃。」

「在我变得不可控制之前，你需要杀了我。为了你，为了这个世界。」

她忽然停下脚步，回过头直直地看着我。

是的，我很清楚，今夜我为此而来。

『因为你没法回去了。』

「我没法回去了。当我作为一个人类，意识到自己生而为人的丑陋一面，且对此无能为力的时候，我就没法回去了。但是如果你能够杀了我，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人类想要创造什么的时候，就必须毁灭点什么。反过来，当一些东西毁灭的时候，也就意味着另外一些东西的新生。」

『物质守恒。』

「是，也不是。你知道人类除了物质以外，还有庞大的精神世界。有些时候消灭的和创生的并不等价，但一定是互相伴随的。所以你要记得看看，我消失的时候会出现什么。」

『我知道了。』

我深吸一口气，是时候了。

「是时候了。」她嫣然一笑，又转身一撑，站上了栏杆，对我张开双臂。

 

我向她伸出双手，我想最后拥抱她，但手却只碰到了她的腿。

是我的推力，或是风吹，或是她自己向后倒去，或是三者共同作用的结果，她从天桥上，像一张纸片一样，轻轻地，轻轻地，落在了桥下十字路口的路面上，身下却洇出一片反着路灯光的液体痕迹。四下静得只能听见风声。

『嗯，是的，我要自首。我杀了一个人。』我对110接线员说。

这里离警局不远，甚至骑自行车能比开车更快，但东京的警察们还是很尽责地开了警车来。

刺耳的警笛伴着脚下逐渐接近的红灯，我看见警车驶过她落下的地方，然后，路面上什么都没有了。

警车没有丝毫减速，从我脚下，驶向了远方。

 

手机里没有110的通讯记录，就像包括路面在内的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。

不远处，车站传来电车运行的咔嚓声，24小时便利店的店员打了一个哈欠，水道工地传来一阵柏油臭。

一切与30分钟前并无不同，但我清楚，我杀了一个人。

然后我的灵魂增重了18克。